晚饭后,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。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像一把钝锯,一下一下割着我的神经。父亲坐在他那张磨出包浆的藤椅里,身体微微前倾,仿佛这样就能离屏幕里的国家大事更近一些。母亲在厨房里洗碗,水流声和瓷器碰撞声,是我三十多年来最熟悉的家庭背景音。
一切都和昨天,和去年,和十年里的任何一个普通傍晚,没什么不同。
直到父亲拿起遥控器,按了静音。
厨房里的水声戛然而止。我和妻子林舒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预感。父亲的藤椅发出“嘎吱”一声轻响,他清了清嗓子,那是一个家庭会议即将开始的信号。
“下个月我七十大寿,”他看着客厅墙上那幅“家和万事兴”的十字绣,声音不大,却很沉,“我想回一趟南平。”
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:“爸,您上个月刚出院,医生说要静养。南平那么远,折腾什么?”
林舒也赶忙附和,语气比我柔和得多:“是啊爸,我们都给您订好酒店了,就在市里最好的那家,把亲戚们都请来,热热闹闹给您过寿多好。”
父亲没有看我们,目光依旧停留在墙上。他沉默了几秒,那几秒钟里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我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他一辈子都是这样,越是重大的决定,表面上越是风平浪静。
“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,”他说,“我是在通知你们。”
一句话,堵死了所有回旋的余地。
我心里的火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。又是这样,永远是这样。这个家里的任何决策,都只是他个人意志的延伸。我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情绪:“南平的老房子早就拆了,亲戚也都搬走了,您回去看什么?看一片废墟吗?”
父亲终于把头转向我,他的眼神浑浊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固执。“有些东西,拆不掉。”
母亲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,放在茶几上,像一个技术娴熟的救火队员,试图用日常的温情扑灭即将燎原的战火。“你爸就是年纪大了,想回去看看。你们就当陪他出去散散心。”
我拿起一片苹果,咬了一口,又冷又硬,像我此刻的心情。我瞥见母亲放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她不着痕迹地按灭,然后把手机往口袋深处塞了塞。一个没有来电显示的号码,一闪而过。
林舒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下,示意我别再说了。我闭上嘴,客厅里只剩下父亲有些粗重的呼吸声。我看到他书房里那个常年上锁的小叶紫檀木盒子,今天被擦得油光发亮,放在了他最顺手的位置。那盒子是他的禁地,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里面装的是什么。
父亲站起身,拿起遥控器,把音量重新调回35。新闻里正在播报国际局势,声音洪亮,盖过了一切。他好像什么都没说过,又好像已经说完了所有。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去南平这件事,就像这35的音量,是他不容更改的秩序。而我们,只能接受。
只是我没有想到,这趟南“平”之旅,会掀起我前半生从未想象过的惊涛骇浪。
第一章:沉默的旅途
出发那天,天色阴沉,像一块脏了的抹布。
我开着我的别克,父母坐在后排,林舒在副驾。一路上,车里的气氛和天气一样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父亲从上车开始就闭着眼睛,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。母亲则一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一言不发。
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,我打开了车载音乐。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,林舒把声音调得很轻。
“爸,要是累了就说一声,我们进服务区休息。”我对着后视镜说。
父亲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是从鼻腔里“嗯”了一声。
我没话找话,开始尝试教他用车载导航:“爸,您看这个屏幕,以后您和我妈出门,要是我们不在,就点这里,说您想去的地方,它就能带您去,很方便的。”
我放慢语速,像教孩子一样演示着。父亲终于睁开了眼,但他看的不是屏幕,而是我。“搞这些花里胡哨的。”他嘟囔了一句,又闭上了眼睛。
我的手僵在屏幕上,心里一阵无名火。我为这个家,为他们,换了更大的房子,买了更舒适的车,我以为这就是孝顺。可在他眼里,这些似乎都只是“花里胡哨”。
林舒伸手过来,盖在我的手上,轻轻捏了捏。她的手心温暖干燥,安抚了我翻涌的情绪。
车子继续在高速公路上飞驰。我想起小时候,父亲骑着那辆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,我坐在前面的横杠上,母亲坐在后座。那时候的路坑坑洼洼,父亲的背影却像山一样稳。他会大声地给我讲《三国演义》里的故事,从“温酒斩华雄”讲到“火烧连营”,他的声音洪亮,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意气风发。
那时候,他就是我的天。
什么时候,这座山开始变得沉默、固执,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了呢?
我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他。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,脸上的老年斑像褪色的墨点,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枚硬币。他老了。这个认知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,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。
车子驶入一个服务区,我停好车,说:“休息一下吧,上个厕所,活动活动。”
父亲没动,说:“你们去,我守着车。”
我跟林舒下了车,母亲犹豫了一下,也跟着下来了。“我去买点水。”她说。
我站在车旁抽烟,看着母亲的背影走向便利店。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,右脚似乎不太敢用力。我这才想起,她上周才说过膝盖疼。而我,竟然忘了。
烟抽到一半,我看到母亲走到一个角落,拿出手机,似乎在打电话。她背对着我,身体微微弓着,像是在刻意躲避什么。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字:“……快到了……他非要来……你别……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她在跟谁打电话?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?
林舒走过来,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,也皱起了眉。“妈在跟谁打电话?”
我摇摇头,把烟头狠狠地捻灭在垃圾桶上。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。这趟南平之旅,绝对不像“回去看看”那么简单。
母亲打完电话回来,手里拿着几瓶水,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,仿佛刚才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只是我的幻觉。“喝点水吧,润润嗓子。”
我接过水,看着她,想问什么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我怕问出来的答案,是我无法承受的。
重新上路,车里的沉默比之前更加厚重。每个人都心怀鬼胎,用沉默来掩饰各自的心事。
我忽然觉得,这辆密闭的别克车,像一个巨大的铁皮盒子,载着我们一家四口,正朝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未知漩涡,加速驶去。
第二章:没有门牌的家
五个小时后,车子下了高速,进入南平市区。
这座闽北小城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。高楼拔地而起,街道宽阔整洁。我凭着模糊的记忆,朝着老城区的方向开去。
“往左。”后排的父亲突然开口。
我愣了一下,按照他的指示打了方向盘。
“前面路口右转。”
“直行三百米,进那个巷子。”
他的指令清晰、果断,不带一丝犹豫。我这才意识到,他虽然嘴上不说,却早已在心里把这条路演练了千百遍。
车子在一条狭窄的老巷里停下。这里和我记忆中的样子重合了。斑驳的墙壁,盘根错节的电线,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。
“到了。”父亲说。
我熄了火,环顾四周。“爸,我们不住酒店吗?”
“不住。”他言简意赅,推开车门下了车。
我们跟着他下车,林舒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。我看到她握着手机,大概是想立刻预订酒店。
父亲没有走向任何一家看起来像旅馆的地方,而是径直走进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。楼道里光线昏暗,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。他熟门熟路地上了三楼,在一扇掉漆的绿色防盗门前停下。
然后,他从贴身的口袋里,掏出了一串钥匙。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他有这里的钥匙。
一个他声称几十年没回来过的地方,他居然随身带着一把钥匙。
“咔哒”一声,门开了。父亲推开门,侧身让我们进去。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和淡淡油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房子不大,两室一厅,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。家具都是老式的,看得出有些年头了,但每一件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。客厅的茶几上,甚至还放着一个用玻璃杯装着的果盘,里面的橘子很新鲜。
这显然是一个有人常住的地方。
林舒的脸色彻底变了。她拉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。“陈阳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爸在这里……还有个家?”
她的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房间里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雷。
母亲的脸色苍白,她避开我的目光,默默地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假装在透气。
父亲像是没听到林舒的质问,他走到那张老旧的沙发前,缓缓地坐下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那神情,不像是做客,而是回家。是一种漂泊多年的船,终于回到了避风港的疲惫与安宁。
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。无数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滚。金屋藏娇?私生子?我看着父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怎么也无法把他和这些狗血剧里的角色联系起来。
“爸,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,“这里是哪儿?您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。”
父亲抬起头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一脸震惊和愤怒的林舒。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。
“等一下,”他终于说,“等她回来,你们就知道了。”
她?
还有一个“她”?
正在这时,门外传来了脚步声,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。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门开了,一个女人站在门口。
她看起来四十岁出头,相貌普通,穿着一身朴素的家居服,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买的青菜。她看到我们,整个人都僵住了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手里的菜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。
她看着我父亲,嘴唇哆嗦着,过了好一会儿,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,叫了一声:“叔。”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而林舒,已经握紧了手机,打开了录音功能。
母亲走到那个女人身边,捡起地上的菜,轻声说了一句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:“阿萍,家里来客了,莫惊慌。”
那句方言,像一把钥匙,瞬间解锁了我心里最深的恐惧。母亲在安慰她。她们认识。
我慢慢地转过头,看着沙发上我的父亲,那个我叫了三十多年“爸爸”的男人。这一刻,他变得无比陌生。
母亲那句扎心的话在我耳边回响:“有些事,不知道比知道要好。”
原来,这才是那件“事”。
第三章:一碗猪脚面的重量
那个叫阿萍的女人,在最初的震惊过后,迅速恢复了镇定。她手脚麻利地把我们让进屋,给我们倒了茶。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,茶水溅出来几滴,烫在我的手背上,我却毫无感觉。
父亲坐在沙发上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母亲则进了厨房,开始和阿萍一起忙碌,压低声音交谈着什么。厨房里很快传来了切菜和油下锅的“刺啦”声。
我和林舒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,像两个闯入了别人生活的局外人,浑身不自在。
林舒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:【这到底是谁?你爸妈的表情太不正常了。】
我回:【我不知道。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】
这种感觉糟透了。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,被蒙在鼓里三十多年。我所有的骄傲,我对这个家庭的认知,在踏入这间屋子的瞬间,全部崩塌了。
我站起来,走到父亲面前。“爸,她是谁?”
父亲抬起眼,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,有疲惫,有愧疚,甚至还有一丝……解脱?
“吃饭,”他说,“吃完饭再说。”
这是他的惯用伎俩,用吃饭、睡觉这样的日常琐事来回避核心问题。但这一次,我不想再让他蒙混过关。
“不,我现在就要知道。”我的声音不大,但态度很坚决。
父亲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。
【第三人称视角切换】
四十多年前,南平,国营建华机械厂。
二十五岁的陈卫国是厂里最年轻的八级钳工,技术过硬,人也热心。他最好的工友叫张建军,一个从乡下来的朴实汉子。两人同年进厂,同住一个宿舍,比亲兄弟还亲。
那年夏天,厂里赶一批出口订单,连续加班。一天夜里,一台老化的冲压机突然发生故障,一个巨大的模具眼看就要砸下来。站在机器下的,正是张建军。陈卫国离得最近,他想也没想,一把推开了张建军。
张建军得救了,陈卫国的左腿却被砸下的零件刮掉了一大块肉,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。
张建军感激涕零,当场就要给陈卫国跪下。他说,他婆娘刚怀上,要是他没了,这个家就塌了。他把陈卫国当成了救命恩人,再生父母。
然而,命运的玩笑并没有就此结束。三个月后,厂里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粉尘爆炸。这一次,陈卫国因为腿伤在家休息,躲过一劫。而替他顶班的张建军,却没能再从那场事故中走出来。
临终前,张建军拉着陈卫国的手,眼睛里全是血丝。他断断续续地说:“卫国……兄弟……我婆娘……孩子……托付给你了……”
陈卫国含着泪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这个承诺,他背了一辈子。
张建军走后,他的妻子李萍悲痛欲绝,没多久就早产了,生下了一个女儿。因为身体和精神都垮了,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。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。
陈卫国和妻子李秀英商量后,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们一生的决定。他们没有选择领养这个孩子,因为他们当时正准备要自己的孩子,怕领养了会影响单位分房,也怕亲戚说闲话。但他们决定,要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,把她抚养成人。
他们给她取名张萍,小名阿萍。他们每个月把工资的一半分出来,托人送到乡下阿萍的外婆家。他们会定期去看她,给她买新衣服和文具。
后来,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,陈阳。为了不让陈阳的生活受到影响,也为了遵守对亡友的承诺,这个秘密被他们夫妻二人死死地埋在了心底。他们对所有人说,阿萍是他们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,家里困难,所以帮衬一把。
这一帮,就是四十年。
【第一人称视角切换】
晚饭很快就做好了。四菜一汤,摆了满满一桌。
最中间的,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脚面。南平有习俗,过生日要吃猪脚面,寓意着添福添寿。
母亲把那碗面端到父亲面前:“老头子,快七十了,吃碗长寿面。”
父亲看着那碗面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他拿起筷子,夹起一筷子面,手抖得厉害,面条几次都从筷子间滑落。
阿萍默默地拿过一个勺子,递到他手里。
父亲接过勺子,舀了一口汤,喝了下去。然后,他抬起头,看着我们,声音沙哑地说:“她叫张萍,是我一个……工友的女儿。”
他开始讲述那个尘封了四十多年的故事。从工厂的事故,到临终的托付,再到这些年来的默默资助。他讲得很慢,很平静,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。
我听着,整个人都懵了。我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:父亲每个月发工资后,总会少掉一部分钱,母亲总说是家里开销大;他们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会“回老家看看”,但从不带我;我小时候问起他腿上的伤疤,他总是不耐烦地说“不小心碰的”。
原来,所有的“不合理”,背后都有一个如此沉重的理由。
我看着父亲,这个我一直以为自私、固执的男人。他用他自己的方式,恪守了一个男人近半个世纪的承诺。他没有多高的文化,不懂什么大道理,但他用一生的行动,诠释了什么叫“情义”二字。
我的鼻子一酸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林舒一直紧绷的脸,也慢慢缓和下来。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,又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阿萍,然后默默地拿起筷子,夹了一块排骨,放进了阿萍的碗里。
“快吃吧,”她说,“菜要凉了。”
这个小小的动作,像一个休战的信号。
阿萍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,她猛地扭过头去,不想让我们看见。
一顿饭,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和暗流涌动中吃完了。
饭后,父亲把我叫到阳台。他递给我一支烟,自己也点了一根。
“陈阳,”他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烟圈,“这次来,还有一件事。”
我心里一紧,预感到真正的高潮,现在才要开始。
“我上个月去医院,不是小毛病。”他说,“医生说,是肺癌。晚期。”
我手里的烟,“啪”地掉在了地上。
第四章:一张存折的重量
“你说什么?”我的声音在颤抖,几乎听不出是我自己的。
“肺癌,晚期。”父亲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,“医生说,最多还有半年。”
阳台外的夜风吹来,带着初秋的凉意,却吹不散我心头的惊骇和冰冷。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,天花板、栏杆、远处的灯火,全都扭曲成了模糊的光影。
我一直以为父亲的身体很好,他声音洪亮,走路带风,除了那次“小毛病”住院,他连感冒都很少得。我怎么也无法把“癌症晚期”这四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。
“不可能!你骗我!是不是医院搞错了?”我抓住他的胳膊,情绪有些失控。
父亲拍了拍我的手,他的手很瘦,皮包骨头,但很有力。“没搞错。我让你妈不要告诉你们,怕你们担心,影响工作。”
【怕你们担心,影响工作。】
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。我一直抱怨他固执,不通情理,却不知道,在他固执的外壳下,藏着这样一份沉甸甸的、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的父爱。
我用力眨了眨眼,把涌上来的热意逼了回去。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去上海,去北京!找最好的专家!我们有钱,多少钱都治!”我语无伦次地说。
父亲摇了摇头。“没用了。这个年纪了,不想再折腾了。剩下的日子,我想把该办的事都办了。”
他说的“该办的事”,我立刻就明白了。
“这次来,我把我这辈子攒的钱,都带来了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,递给我。
我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本存折。
我翻开,看到上面的数字时,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。
三十万。
对于我们现在的生活水平来说,三十万不算一个天文数字。但这几乎是他们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。他们省吃俭用,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,存下的每一分钱。
“这笔钱,我打算给阿萍。”父亲看着远方的夜色,缓缓说道,“我答应过她父亲,要照顾她一辈子。现在我快走了,总要把她安顿好。这三十万,够她在这里买个小点的二手房,付个首付。以后,她和孩子,也算有个着落。”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我理解他的情义,我敬佩他的承诺。但是,这笔钱……这笔钱我和林舒一直以为,是他们留给我们,留给他们孙子的。我们甚至都规划好了,用这笔钱,加上我们的积蓄,换一个带学区的房子。
现在,这个计划,连同我所有的预期,都被彻底打碎了。
“爸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“这钱……妈知道吗?”
“她知道。”父亲说,“她同意了。”
我无法想象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同意的。这个女人,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,年轻时跟着父亲一起背负这个秘密,年老了,还要拿出自己一辈子的积蓄,去成全丈夫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。
“陈阳,”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,“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。但这是我欠张建军的。这条命,是我欠他的。你……就当是替我还债,行吗?”
他说完,剧烈地咳嗽起来,身体佝偻成一团。
我连忙上去扶住他,给他拍背。他的后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每一次拍击,都让我心惊。
我还能说什么?
我能说“不”吗?我能对着一个生命只剩下半年的父亲,一个背负了半生承诺的男人,说出那个自私的“不”字吗?
我把存折重新包好,塞回他手里。“爸,这事……我得跟林舒商量一下。”
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已经知道结果了。
回到客厅,林舒正和阿萍坐在一起,阿萍的孩子,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,正在给她看自己的画。林舒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。
看到我进来,她站起身,朝我走来。
“你爸都跟你说了?”她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
她沉默了片刻,然后拉着我走到卧室,关上了门。
“陈阳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她先开了口,语气异常平静,“在听到这件事之前,我很生气。我觉得你爸妈骗了我们,我觉得他们自私,为了一个外人,牺牲我们这个小家的利益。”
“但是,”她顿了顿,看着我的眼睛,“刚才,我和阿萍聊了聊。你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?她从小没有父母,跟着外婆长大,受尽了白眼。你爸妈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。她上学的学费,第一份工作的介绍,甚至结婚的彩礼,都是你爸妈偷偷给的。她说,她这条命,就是叔叔阿姨给的。”
林舒深吸一口气:“我们是损失了一笔钱,损失了一套学区房。可是阿萍,她损失的是一个完整的童年,一个本该拥有的父爱母爱。你爸用一辈子在弥补。我们……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他,让他带着遗憾走?”
我看着林舒,这个平时会因为菜市场小贩多收了两毛钱而计较半天的女人,此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通情达理和善良。
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。“谢谢你,老婆。”
“别谢我。”她在我怀里闷声说,“我只是觉得,跟一条人命,一份一辈子的承诺比起来,一套房子,真的没那么重要。”
她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。“但是陈阳,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爸的病,不能放弃治疗。钱没了可以再挣,爸没了,就真的没了。”
我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那一晚,我和林舒在那间小小的卧室里,做出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。
第五章:妻子的账本
第二天一早,父亲的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,或许是了却了一桩心事,他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血色。
吃早饭的时候,他对阿萍说:“阿萍,叔老了,以后不能经常来看你了。这笔钱你拿着,去看个房子,给自己和孩子安个家。”
他把那本存折推到阿萍面前。
阿萍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把手缩了回去,连连摇头:“叔,我不能要!您和婶子养我这么大,我已经无以为报了,怎么还能要您的养老钱!”
“拿着!”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,这是命令。“你不拿,我死都闭不上眼。”
阿萍的眼泪又下来了,她求助似的看向我母亲和我。
母亲叹了口气,把存折拿起来,塞到阿萍手里:“拿着吧,孩子。这是你叔的一片心意。也是……我们欠你爸的。”
林舒站起身,走到阿萍身边,握住她的手:“萍姐,你就收下吧。这是爸妈的心愿。”
阿萍终于不再推辞,她握着那本薄薄的存折,仿佛有千斤重。她突然站起来,朝着我父亲和母亲,直直地跪了下去,磕了三个响头。
“叔,婶,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!”
父亲和母亲连忙去扶她,三个人抱在一起,泣不成声。
我站在一旁,看着这一幕,心里五味杂陈。有感动,有心酸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。
吃完早饭,我们准备去医院,给父亲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。南平虽小,但市医院的水平据说还不错。
临走前,林舒把我拉到一边,递给我一个信封。“这个,你待会儿找机会给萍姐。”
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。纸条上写着密码。
“这里面有五万块钱。”林舒说,“三十万付首付是够了,但装修、买家电总得花钱。我们也就只能帮这么多了。”
我看着她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看我干嘛?”她白了我一眼,“我可不是什么圣母。我算过了,这五万,就从你以后每年的烟酒钱和我的包包化妆品预算里扣。咱们以后,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。”
她嘴上说着计较的话,眼睛里却闪着光。
我突然明白,一个家庭真正的财富,不是银行卡上的数字,而是身边这个愿意陪你一起承担风雨、坚守善良的伴侣。
我把信封塞给阿萍的时候,她说什么都不要。我只好说:“萍姐,这不是给你的,是给孩子的。就当是……我这个没见过面的哥哥,给小外甥的见面礼。”
她这才红着眼收下了。
在医院里,我们度过了焦灼的一天。检查结果和之前一样,不容乐观。医生建议保守治疗,尽量提高老人的生活质量。
从医院出来,天又阴了。父亲显得很疲惫,但他坚持要去一个地方。
他说,他想去建华机械厂的旧址看看。
出租车把我们拉到一个已经完全商业化的广场。父亲站在广场中央,茫然四顾。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点当年工厂的影子,取而代之的是光鲜的商场和热闹的步行街。
“都变了,都变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。
他指着一个方向说:“那里,以前是我们的钳工车间。建军……就是在那没的。”
我们都沉默了。
历史的尘埃,早已被时代的洪流冲刷得一干二净。但对某些人来说,那块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,永远刻在骨血里。
【第三人称视角切换】
林舒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。陈阳陪着他父亲去厂区旧址了。她拿出手机,打开了一个记事本App。
里面是她这几年来记下的家庭账本。
“2018年5月,儿子报早教班,12800元。”
“2019年9月,公公住院,医保报销后自费8600元。”
“2020年3月,全家旅游,三亚,花费21000元。”
“2021年8月,换车,别克GL8,首付15万。”
“计划:2023年,换学区房,预计首付缺口35万。其中,公婆可支持30万。”
她看着最后那一行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她伸出手指,一个字一个字地,把那行字删掉了。
删完之后,她又新建了一条记录:
“2022年10月,南平。花费:无价。”
她关掉手机,抬起头,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。她想起昨晚陈阳在阳台上和她说的话。他说,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和孩子。
其实她想告诉他,她从来不后悔。
是的,她爱钱,她会为了省几块钱的停车费,宁愿多走十分钟的路。但她更清楚,有些东西,是钱买不来的。比如一个男人的担当,一个家庭的情义,和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。
陈卫国不是一个完美的公公,他固执、专断,甚至有些不近人情。但他用他的一生,给她,给陈阳,给他们的孩子,上了最重要的一课。
这一课,远比一套学区房,要珍贵得多。
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,拿着一个皮球,不小心滚到了她的脚边。林舒捡起皮球,递给小女孩。小女孩对她甜甜地一笑,说:“谢谢阿姨。”
林舒也笑了。她觉得,南平的阴天,似乎也没有那么压抑了。
第六章:母亲的秘密
从南平回来后,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父亲不再执着于把电视音量开到35了,他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安静地看着窗外。他开始主动和我们聊天,聊他年轻时候的事,聊厂里的趣闻。虽然说的还是那些我们听了无数遍的故事,但这一次,我们都听得格外认真。
我们按照医生的建议,为他制定了详细的治疗和休养计划。林舒包揽了所有的饮食,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有营养的饭菜。我则负责陪他散步,下棋。
我们谁也不提“病”这个字,但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和时间赛跑。
一天下午,我陪父亲下棋。他悔了好几次棋,最后还是输了。他摆摆手,笑着说:“不行了,脑子不转了。”
他顿了顿,突然问我:“陈阳,你……会不会怪我?”
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。
我摇摇头:“爸,我以前不懂事,总觉得您不讲道理。现在我明白了,您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。”
这不是恭维,是我的肺腑之言。
父亲的眼眶湿了,他别过头去。“行了,行了,说这些干嘛。”这是他的口头禅,以前我觉得不耐烦,现在却觉得无比亲切。
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,放在棋盘上。
是那个小叶紫檀的木盒子。
“这个,给你。”他说,“里面的东西,你也该看看了。”
我打开盒子,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,只有一沓厚厚的信,几张泛黄的照片,和一本红色的工作证。
照片上,是两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,勾肩搭背,笑得一脸灿烂。其中一个是我父亲,另一个,无疑就是张建军。他的眉眼,和阿萍有几分相似。
信是阿萍从小学到大学写给我父母的。信里,她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,分享学校里的趣事,字里行间充满了对“陈叔叔”和“李阿姨”的孺慕之情。每一封信的末尾,都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。
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,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孩在父母的“远程”关爱下,如何从一个自卑怯懦的孤儿,一步步成长为一个开朗、感恩的青年。
我终于明白,父亲锁住的不是一个秘密,而是一个女孩的成长史,和他自己半生的牵挂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我走到客厅,看到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。我轻轻推开门,看到她正戴着老花镜,在灯下织毛衣。是一件小孩的毛衣,颜色很鲜艳。
“妈,怎么还不睡?”
她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:“睡不着,给阿萍的孩子织件毛衣,天快冷了。”
我走过去,坐在她床边。
“妈,这些年,苦了您了。”
母亲停下手里的活,摘下眼镜,揉了揉眼睛。“苦什么。你爸是个重情义的人,我嫁给他,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。夫妻嘛,不就是你扶我一把,我扶你一把,一辈子就过来了。”
她的语气很平淡,却让我心里翻江倒海。
“其实,”她沉默了一会儿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“有件事,我一直瞒着你们,也瞒着你爸。”
我的心又提了起来。
“当年你爸出事,腿受了重伤。建军去世后,我们决定要管阿萍。那时候,我也正好怀上了你。”
“医生说,我身体弱,加上心情不好,这一胎可能保不住。我当时就想,要是你没了,你爸也没了指望,这个家可能就散了。所以,我……”
她深吸一口气,声音有些发颤:“我去医院,偷偷打了三个月的保胎针。那时候的针,副作用大,医生不建议打。我没敢告诉你爸,怕他担心。后来,你平安生下来了,但我的身体,也从那时候落下了病根。膝盖疼,就是那时候开始的。”
我呆住了。
我一直以为母亲的膝盖疼是操劳所致,却没想到,根源竟然在这里。她为了我,为了这个家,默默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。
“去南平之前,给我打电话的,是阿萍。”母亲继续说道,“她说你爸最近老是给她打电话,问她过得好不好,孩子学习怎么样,话里话外的意思,像是在交代后事。她觉得不对劲,才偷偷联系我。我这才知道,你爸的病,比他告诉我的要严重得多。”
原来如此。原来母亲在服务区那个神秘的电话,是打给阿萍的。她们两个女人,一个在北京,一个在南平,用她们自己的方式,共同守护着这个男人,守护着这个家的秘密。
我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,和她那双因为织毛衣而有些变形的手,喉咙哽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猛地站起身,走到窗边,用力地眨了眨眼。
窗外的月光,清冷如水。
我一直以为,这个家的顶梁柱是父亲。现在我才明白,真正撑起这个家的,是我的母亲。她就像水,看似柔弱,却能包容一切,渗透一切,用她无声的爱,粘合了家里所有的裂缝。
第七章:最后的音量
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
他不再去阳台了,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。话也越来越少,有时候我跟他说半天,他才缓缓地睁开眼,应我一声。
我们都知道,那一天,越来越近了。
阿萍带着孩子来看过他一次。孩子很懂事,趴在床边,叫了一声“外公”。
父亲浑浊的眼睛里,瞬间亮了一下。他费力地抬起手,摸了摸孩子的头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他走的那天,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。
我们都在他身边。他已经说不出话了,只是看着我们,眼神里有不舍,也有安详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的电视遥控器上。他用手指了指。
我明白了他的意思。我拿起遥控器,打开了电视,调到了新闻频道。
然后,我把音量,一格一格地,加到了35。
熟悉的片头曲响起,洪亮,清晰。
父亲看着电视屏幕,嘴角微微上扬,然后,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他的呼吸,停止在了新闻联播的旋律里。
那一刻,我没有哭。我只是觉得,心里某个地方,空了一大块。
父亲的葬礼很简单,只请了最亲的几位亲戚。阿萍也来了,她跪在灵前,长跪不起。
处理完父亲的后事,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只是客厅里那张磨出包浆的藤椅,再也没有人坐了。家里的电视,也再也没有开到过35的音量。
一天,我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,在他的枕头下,发现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。
打开一看,是他的遗书。字迹歪歪扭扭,看得出是花光了最后的力气写的。
内容很简单:
“秀英,这辈子,委屈你了。下辈子,换我来照顾你。”
“陈阳,林舒,你们是好孩子。爸没给你们留下什么,别怪我。”
“阿萍,好好生活,把孩子带大。告诉他,他有一个姓张的爷爷,是个英雄。”
纸的最后,还有一行小字:
“骨灰,一半撒在老家,一半,带回南平,撒在建华厂的旧址上。”
我拿着那张纸,手抖得不成样子。我再也忍不住,冲进卫生间,打开水龙头,任凭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脸。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但肩膀却在剧烈地抽动。
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执意要去南平的原因。南平这座城市,埋葬着他的青春,承载着他一生的承诺与情义。那里,有他还不完的债,和他最深的牵挂。
后来,我遵从他的遗愿,带着他一半的骨灰,又去了一趟南平。
我站在那个繁华的商业广场中央,那个曾经是建华机械厂的地方,把他的骨灰,一点一点,撒进了冬日的风里。
风吹过,扬起的尘埃,迷了我的眼。
回去的路上,我给林舒发了一条信息:【老婆,我好像有点明白,家是什么了。】
她很快回复:【家不是一个地方,而是有人在等你。快回来吧,我和儿子等你吃饭。】
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,心里一片平静。
我想,关于南平,我已经知道了所有该知道的故事。
所以,朋友,我真心建议你:不要随便去南平,除非你已经准备好了,去面对一个家庭最沉默,也最厚重的秘密。
因为每一个看似平凡的家庭,都可能有一段深埋的往事。每一个看似固执的父亲,都可能背负着你不知道的重担。
而理解,永远是这世界上最遥远,也最温暖的距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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