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青梧回到老家时，正是槐花开满枝头的初夏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，像是一场盛大而温柔的梦境。他那个一向木讷的哥哥沈青楠，终于要结婚了。

车子停在巷口，沈青梧拉着行李箱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。老宅的红漆木门敞开着，门口挂着喜庆的红灯笼，一个穿着素白连衣裙的女人正站在门内，微微笑着朝他看来。

她很高，很瘦，皮肤白得近乎透明，阳光透过槐树的叶隙洒在她身上，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光里。五官精致得像是画出来的，尤其是那双眼睛，黑白分明，静静地看着你时，会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。

这就是他未来的嫂子，苏晚萤。

“你就是青梧吧？路上辛苦了。”她的声音也很好听，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，像是山间清泉流过玉石。

沈青梧点点头，有些拘谨地喊了声：“嫂子。”

“哥呢？”他一边问着，一边走进院子。

“青楠去街上买菜了，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。”苏晚萤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，动作自然而流畅，“你的房间还是老样子，我帮你收拾过了。”

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，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。哥哥找到了一个仙女般的妻子，家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，连他这个常年不回家的弟弟的房间都一尘不染。

可沈青梧的心里，却盘踞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。

这股怪异感，从哥哥三个月前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他自己要结婚时就开始了。他认识哥哥口中的“晚萤”，或者说，他认识那个叫林微的女孩。林微是哥哥的大学同学，一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，性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的姑娘。他们谈了五年恋爱，沈青梧见过她几次，印象极好。

可电话里，哥哥叫她“晚萤”。

“哥，你不是和林微姐……”他当时疑惑地问。

“哎呀，晚萤是她的小名，现在不都流行叫小名嘛，显得亲近。”哥哥在电话那头笑得憨厚。

【小名？林微的‘微’和晚萤的‘萤’，发音天差地别，这也能算小名？】

但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是听不进任何质疑的。沈青梧没有多问，只当是情侣间独特的昵称。

然而现在，当他亲眼看到苏晚萤时，那股怪异感瞬间放大了无数倍。

眼前的女人，和照片里、记忆中的林微，分明是两个人。林微是可爱的邻家女孩，一米六五左右，脸颊有点婴儿肥，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。而苏晚萤，身高至少一米七二，身形清瘦，气质清冷，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会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的古典美人。

除了那双同样漂亮的眼睛，她们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。

【难道哥哥换了女朋友？但是结婚这么大的事，从确定关系到领证，只用了三个月？这太不符合我哥稳重过头的性格了。】

沈青梧压下心头的疑云，跟着苏晚萤走进自己的房间。房间确实干净得过分，连书架顶层都看不到一丝灰尘。

“嫂子，你费心了。”

“应该的。”苏晚萤放下箱子，转身看着他，“你先休息一下，我去厨房看看。”

她走了出去，脚步很轻，像猫一样。

沈青梧坐在床边，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。墙上还贴着他大学时的海报，书桌上摆着他小时候的模型。一切都没变，但空气中却多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、清冷的香气。是苏晚萤身上的味道，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白花，在夏日的燥热里显得格外幽静。

他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，一件让他汗毛倒竖的事。

林微，对他亲口说过，她对花生严重过敏。

晚饭时，沈青楠果然做了一大桌子菜，C位就是那盘油光锃亮，香气扑鼻的糖醋排骨。哥哥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，一个劲儿地给沈青梧夹菜，又体贴地给苏晚萤剥虾。

“晚萤，你尝尝这个，我特意让青楠做的油焖大虾，你不是最喜欢吃吗？”一个中年妇人，是他们的远房姑妈，热情地把一只剥好的虾放进苏晚萤碗里。

苏晚萤微笑着道谢，夹起虾肉，姿态优雅地放入口中。

沈青梧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桌子中央的另一道菜——一盘洒满了碎花生的凉拌菠菜。

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：“哥，我记得林微姐不是对花生过敏吗？怎么还做带花生的菜？”

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一下。

沈青楠脸上的笑容僵了僵，随即哈哈一笑，打破了尴尬：“你这记性！那是多久前的事了，晚萤早就不过敏了。对吧，老婆？”

他看向苏晚萤，眼神里是满满的爱意。

苏晚萤正用纸巾擦拭着嘴角，闻言，她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，看向沈青梧，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。

“是啊，青梧。人的体质是会变的。”她说着，竟然主动夹了一筷子凉拌菠菜，从容地放进嘴里，细细地咀嚼，“你看，我现在很喜欢吃。”

**她的动作自然，神情坦然，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**

可沈青梧的心，却沉入了谷底。

一个人的样貌、气质、喜好，甚至名字都可以改变，但那种刻在基因里的严重过敏反应，怎么可能说好就好？【除非……她根本就不是林微。】
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，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，让他几乎窒息。

晚饭后，沈青梧借口散步，一个人走出了家门。夜色下的古镇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，石板路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光芒，显得有些不真实。

他拨通了林微大学室友的电话，一个叫周倩的女孩。

“喂？青梧？好久不见啊，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？”电话那头传来周倩爽朗的声音。

“倩倩姐，我就是想问问，你最近……和林微姐有联系吗？”

“微微？没有啊。自从三个月前她突然说要回老家结婚，就跟我们断了联系。微信不回，电话也打不通。我们都以为她沉浸在二人世界里，把我们这些老同学都忘了呢。怎么了？你见到她了？她还好吗？”周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和关心。

“我见到了……她变了很多。”沈青梧斟酌着词句。

“变了？嗨，女人嘛，结了婚都会变的。是不是变得更有女人味了？你哥福气真好。”

沈青梧没有再说什么，挂掉了电话。

【断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。】

这太反常了。林微是个极其重感情的人，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和最好的朋友失联。

他沿着小镇的河边慢慢走着，思绪纷乱。晚风吹过，带来远处隐隐约约的歌声，那是一首很古老的民谣，调子婉转而诡异。

他停下脚步，侧耳倾听。这调子……似乎有些耳熟。

对了，今天下午，苏晚萤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时，哼的就是这个调子。

沈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，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，眼前豁然开朗。镇子边缘，一棵巨大的老榕树下，几个老人正坐着乘凉，其中一个老奶奶闭着眼睛，正悠悠地哼唱着那首民谣。

沈青梧走上前，恭敬地问：“奶奶，您唱的这是什么歌啊？真好听。”

老奶奶睁开浑浊的眼睛，看了他一眼，笑了，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：“后生仔，这是我们这的老调子了，叫《画皮娘》。”

“画皮娘？”沈青梧重复着这个名字，一股凉意从脊背升起。

“是啊。”另一个大爷接过话头，“一个老掉牙的传说了。说是在咱们镇子后面的青雾山上，住着一个妖精。她会画出漂亮的人皮，披在自己身上，下山来勾引那些快要成亲的男人。等男人被她迷住，她就会在成亲前夜，把那个男人原来的新娘子给吃了，自己取而代代之。”

“那……那男人不会发现吗？”沈青梧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
“怎么会发现？”老奶奶摇着蒲扇，慢悠悠地说道，“那妖精的皮画得跟真人一模一样，连记忆都能模仿个七七八八。只是啊，妖精终究是妖精，有些东西是模仿不来的。”

“什么东西？”

**“影子。”**

老奶奶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带着一丝神秘的意味，“传说，画皮娘在月光下的影子，会比常人淡上许多，而且……影子和她本人的动作，会慢上半拍。”

沈青梧的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，像是被重锤击中。

他想起了今天下午，苏晚萤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时候。阳光透过槐树叶洒在她身上，光影斑驳。他当时只觉得她美得不真实，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影子。

现在回想起来，那斑驳的树影下，属于她的那道轮廓，似乎……确实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
他匆匆和老人们告别，几乎是跑着回了家。

院子里静悄悄的。哥哥的房间亮着灯，窗户上映出两个人影。沈青楠的身影很清晰，而另一个窈窕的身影，则模糊得像一团雾。

沈青梧没有回自己房间，而是悄悄摸进了堆放杂物的小仓库。他要找证据，找一个能证明他猜想的证据。林微是个喜欢拍照和记录生活的人，她和哥哥在一起五年，不可能没留下任何东西。

仓库里积满了灰尘，呛得他直咳嗽。他借着手机微弱的光，在一个旧木箱的底层，翻到了一个粉色的铁皮盒子。

盒子上着锁。沈青梧找来一把小锤子，撬开了锁。

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叠照片，几封信，还有一本蓝色的日记本。

照片上，是沈青楠和林微灿烂的笑脸。他们一起去海边，一起爬山，一起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看书。每一张照片里的林微，都是那个他记忆中爱笑的、脸颊肉嘟嘟的女孩。

他和苏晚萤，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。

沈青梧颤抖着手，打开了那本日记。字迹娟秀，是林微的笔迹。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，日期是三个月前，也就是她和朋友们失联的前一天。

“……青楠今天带我去了镇子后面的青雾山，他说山顶的许愿树很灵。我们在树下挂了同心结。但是，不知道为什么，从山上下来后，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。总感觉……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。晚上睡觉，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，梦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，她没有脸，一直追着我跑，嘴里还哼着一首听不懂的歌谣……”

“……今天更奇怪了。我早上照镜子的时候，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脸，好像……有点陌生。青楠说我胡思乱想，是婚前恐惧症。也许吧。但是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。我甚至觉得，我身后，总跟着一个淡淡的影子……”

日记到这里，戛然而止。

沈青梧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。那首听不懂的歌谣，一定就是《画皮娘》。

他拿着日记本，冲出了仓库。他必须马上告诉哥哥，他爱的那个女人，是一个怪物！

他冲到哥哥房门前，正要敲门，门却从里面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。

苏晚萤穿着一身真丝睡袍，站在门口，长发披散在肩上。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里，显得格外幽深。

她看了一眼沈青梧手里的日记本，脸上没有丝毫惊讶，反而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。

“青梧，这么晚了，还不睡？”

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像一把冰锥，刺进沈青梧的耳朵。

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？”沈青梧握紧了日记本，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。

苏晚萤没有回答，只是侧过身，让他看清屋里的情景。

沈青楠躺在床上，睡得很沉，脸色却异常苍白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。

“你对我哥做了什么？”沈青梧失声喊道。

“嘘——”苏晚萤把一根纤长的食指放在唇边，笑容诡异，“别吵醒他。他只是太累了，需要好好休息。”

“你这个怪物！我要报警！”沈青梧拿出手机，手指哆嗦着想要拨打110。

苏晚萤却一步步向他逼近，她身上的香气愈发浓郁，带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魔力。

“报警？”她轻笑一声，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，“你跟警察说，你嫂子是个画皮妖吗？你猜，他们是会相信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，还是会相信一个即将和你哥哥举行婚礼的、完美无缺的未婚妻？”

她伸出手，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沈青梧的脸颊。

**“青梧，别多管闲事。否则，我不介意再多画一张皮。”**

她的声音很轻，威胁的意味却重如泰山。

沈青梧僵在原地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他看着眼前这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，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
他知道，她说的是真的。没有人会相信他。在所有人眼里，他只是一个因为嫉妒而想要破坏哥哥幸福的偏执狂。

那一晚，沈青梧彻夜未眠。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，手里紧紧攥着林微的日记本。他不能坐以待毙，他必须想办法救哥哥。

他想起了那个传说。画皮娘的影子会慢半拍。

可是，他要怎么才能在不惊动那个怪物的情况下，验证她的影子？

第二天一早，天刚蒙蒙亮，沈青梧就听到了院子里有动静。他从窗户缝里看出去，只见苏晚萤穿着一身运动装，正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打太极。

她的动作行云流水，姿态优美，晨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
沈青梧死死地盯着她的影子。

一开始，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。影子的动作和她本人几乎是同步的。

【难道是传说有误？还是我太紧张看错了？】
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集中全部精神，一帧一帧地观察着。

就在苏晚萤做一个缓慢的转身动作时，他终于发现了！

**在转身的那个瞬间，她的影子，确实比她的身体，慢了微不可查的零点几秒！**

就像是网络延迟的视频画面，身体已经转过来了，影子才慢悠悠地跟上。这个延迟非常短暂，如果不刻意去观察，根本无法发现。

找到了！这就是证据！

但这个证据太微弱了，他该如何让哥哥，让所有人相信？

沈青梧的脑子飞速运转着。他需要一个机会，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破绽的机会。

婚礼！

婚礼就是最好的机会！婚礼上人多眼杂，灯光明亮，只要他能设计一个环节，让苏晚萤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大幅度的、快速的动作，那个延迟的破绽就一定会被无限放大！

他立刻开始筹划。他找到负责婚礼的司仪，以“给新人一个惊喜”为由，说服他在婚礼仪式上增加一个互动环节——让新郎新娘跟着大屏幕上的舞蹈视频，跳一段现在最火的快节奏舞蹈。

司仪起初觉得有些胡闹，但在沈青梧的红包和“制造气氛”的说辞下，最终还是同意了。

婚礼当天，宾客满堂，热闹非凡。沈青楠穿着笔挺的西装，满面红光地站在台上，眼睛里只有他美丽的新娘。

苏晚萤今天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，美得如同天仙下凡。她挽着沈青楠的手臂，脸上带着幸福而羞涩的微笑，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。

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。

沈青梧坐在台下，手心全是汗。他看着哥哥那张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脸，又看了看他日益憔ें悴的身体，心中焦急如焚。

终于，到了他安排的那个环节。

司仪拿着话筒，用夸张的语气说道：“接下来，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，邀请我们的新郎新娘，来接受一个来自弟弟的特殊挑战！请看大屏幕！”

音乐声响起，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节奏感极强的街舞视频。

沈青楠愣住了，随即被宾客们的起哄声推到了舞台中央。他有些为难地看向苏晚萤。

苏晚萤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阴郁，但很快又被完美的微笑所取代。她大方地提起婚纱裙摆，对沈青楠说：“没关系，我们试试吧。”

音乐声越来越大，屏幕上的舞者动作越来越快。

沈青楠手忙脚乱地模仿着，滑稽的动作引得台下阵阵哄笑。

而苏晚怡，她的身体似乎有着惊人的协调性，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标准而有力。

沈青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他死死地盯着舞台上方的追光灯下，那两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。

开始了！

随着音乐进入高潮，舞蹈动作越来越复杂，包含了大量的快速转身和跳跃。

**破绽出现了！**

在一次快速的360度旋转中，苏晚萤的身体已经停下，而她的影子，却像是被惯性甩了出去，还在地上旋转了小半圈才猛地停住！

那景象诡异至极，就像影子有了自己的生命！

“啊！”台下，一个眼尖的小女孩指着影子，发出了惊呼。

紧接着，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不对劲。

“快看那个影子！”

“天哪，怎么回事？是灯光的问题吗？”

“她的影子……跟不上她的动作！”

议论声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。台上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晚萤和她那诡异的影子上。

沈青楠也发现了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妻子的影子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。

苏晚萤站在舞台中央，追光灯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。她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阴鸷。

她的目光穿过人群，像两把淬毒的刀子，直直地射向沈青梧。

【她暴露了。】

沈青梧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，这个怪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，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？

突然，婚礼现场所有的灯光，“啪”的一声，全部熄灭了。

现场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恐慌的尖叫声中。

“怎么回事？停电了？”

“快开灯啊！”

沈青梧心里大叫不妙，他立刻冲向舞台。黑暗中，他只能凭借记忆摸索着前进。

等备用电源启动，昏暗的应急灯亮起时，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。

新娘，苏晚萤，消失了。

连同她一起消失的，还有新郎，沈青楠。

婚礼现场乱成了一锅粥。沈青梧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。他知道，苏晚萤把哥哥带走了。她要去哪里？

青雾山！

林微的日记里提到过，一切的开始，都在青雾山那棵许愿树下。

他没有丝毫犹豫，冲出婚礼现场，开着车直奔镇子后面的青雾山。

山路崎岖，夜色深沉。沈青梧把油门踩到了底，车灯像两把利剑，劈开前方的黑暗。

到了山脚下，他弃车徒步，借着手机的光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。山里的空气阴冷潮湿，耳边是风吹过树林的呜咽声，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。

他终于跑到了山顶。

山顶中央，果然有一棵巨大无比的老榕树，无数红色的布条挂满了枝丫，在夜风中飘荡，像是凝固的血泪。

树下，站着一个人影。是苏晚萤。她还穿着那身洁白的婚纱，裙摆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。

而沈青楠，就躺在她脚边，双目紧闭，人事不省。

“你来了。”苏晚萤转过身，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
“放了我哥！”沈青梧喘着粗气，死死地盯着她。

“放了他？”苏晚萤忽然笑了起来，笑声凄厉而悲凉，“我等了这么久，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‘容器’，你让我放了他？”

“容器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？”

苏晚萤没有回答，她缓缓抬起手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。

在沈青梧惊恐的注视下，她的脸，那张完美无瑕的脸，开始像融化的蜡一样，慢慢剥落，露出了底下另一张完全陌生的、充满了恐惧和痛苦的脸。

那张脸，赫然是失踪的林微！

“林微姐！”沈青梧失声惊叫。

但“林微”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她的、诡异的笑容。

“不，我不是她。”

“她”的声音也变了，变得空洞而古老，仿佛来自地狱深处。

“这张皮，是我借来的。很快，我就会有一张新的了。”她的目光，落在了昏迷的沈青楠身上，眼神里充满了贪婪。

“你要对我哥做什么？”

“他身上的‘阳气’很足，爱意也很浓烈。是最好的养分。等我吸干了他，我就能借着他的皮囊，作为一个男人，活在阳光下。再也不用每隔几十年，就去寻找一个新的女人，画下她的皮，过着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。”

沈青梧终于明白了。这个怪物，它没有性别，它只是一个需要不断更换皮囊和吸食人类精气的寄生体。它看上了哥哥，而林微，只是它为了接近哥哥而利用的第一个牺牲品。

【必须阻止它！】

可是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，要怎么对付一个非人的怪物？

他想起了关于画皮娘的另一个传说。

“妖精终究是妖精，有些东西是模仿不来的。”

除了影子，还有什么？

沈青梧的大脑飞速运转。林微的日记，照片，信件……有什么东西是那个怪物无法模仿，也无法夺走的？

是爱！是真实的情感和记忆！

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哥哥，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心中形成。

“你以为你赢了吗？”沈青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直视着那个怪物，“你模仿得了林微姐的样貌，模仿得了她的习惯，但你模仿不了她和我哥之间五年的感情！”

怪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。

沈青梧继续大声说道，他不仅是在对怪物说，更是在试图唤醒昏迷的哥哥。

“你记得吗？你们第一次见面，是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，你笨手笨脚地把饮料洒在了她的白裙子上！你记得吗？她生日的时候，你为了给她买她最喜欢的手链，去工地搬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砖！你记得吗？她为了照顾生病的你，三天三夜没合眼，自己都累倒了！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拿出手机，点开了相册。里面全是他偷偷保存的，哥哥和林微的生活照。

“你看看这些！这才是真实的你们！每一个笑容，每一个眼神，都充满了爱！这是你这种只懂得掠夺和杀戮的怪物，永远都无法理解，也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！”

沈-青梧把手机屏幕对准了地上的沈青楠。

怪物的脸上露出了痛苦和愤怒的神情。它似乎被这些充满了真实情感的画面刺痛了。

“闭嘴！”它尖叫一声，朝着沈青梧扑了过来。

它的速度快得惊人，指甲变得又长又黑，闪着寒光。

沈青梧根本来不及躲闪，眼看就要被那利爪撕成碎片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青楠，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
他的眼神，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虚弱，而是充满了愤怒和决绝。

“不准……动我弟弟！”

他用尽全身力气，从地上一跃而起，死死地抱住了那个怪物。

“青楠！”怪物发出了凄厉的尖叫，它没想到沈青楠会突然醒来。

“哥！”沈青梧又惊又喜。

“青梧，快走！”沈青楠的脸上青筋暴起，用尽全力禁锢着怀里的怪物，回头冲着沈青梧大吼。

“不！我不能丢下你！”

“它吸了我的精气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！”沈青楠的嘴角溢出鲜血，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，“能为我爱的人报仇，值了！快走！带着微微的日记，告诉所有人真相！”

怪物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扭曲，它身上的“人皮”寸寸碎裂，露出了底下黑雾缭绕、无法名状的恐怖形态。

“我不会让你得逞的！”沈青楠眼中闪过一丝疯狂，他抱着那个怪物，用尽最后的力气，猛地朝着悬崖边冲了过去。

“哥——！”

沈青梧目眦欲裂，他冲上前去，却只抓到了一片虚空。

**沈青楠抱着那个怪物，一同坠入了山顶那深不见底的悬崖。**

悬崖下传来怪物不甘的嘶吼和沈青楠最后一声解脱的呐喊，然后，一切都归于死寂。

沈青梧跪倒在悬崖边，泪水模糊了双眼。夜风吹过，卷起地上的红色布条，像是为这场惨烈的死亡奏起的悲歌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。

警察来了，封锁了现场。经过一番搜寻，他们在悬崖下找到了两具尸体。一具是沈青楠的，另一具，则已经无法辨认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一样，只剩下一堆模糊的血肉和一件破碎的婚纱。

而失踪的林微，活不见人，死不见尸。

最终，这起事件被定性为：新娘苏晚萤因不明原因在婚礼上与新郎沈青楠发生争执，随后将沈青楠挟持至青雾山，双双坠崖身亡。而沈青梧，因为精神受到巨大刺激，言辞混乱，被送往了精神康复中心。

没有人相信他的“画皮娘”故事。林微的日记，被当成了他臆想出来的证物。

一年后。

沈青梧出院了。

他瘦了很多，也沉默了很多。他卖掉了老家的房子，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小镇，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的海滨城市。

他成了一名网络作家，专门写一些悬疑和都市传说的故事。他把自己和哥哥的经历，写成了一本小说，发表在网上。

小说很火，很多人都说故事写得太真实了，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。

沈青梧只是苦笑。因为只有他知道，那不是故事，而是真实发生过的、血淋淋的现实。

他时常会做梦，梦见哥哥抱着怪物坠下悬崖的那一幕。他永远也忘不了哥哥最后那个释然的笑容。

他以为，这件事会就此尘埃落定，成为他心中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。

直到有一天，他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递。

快递里没有别的东西，只有一张陈旧的、泛黄的黑白照片。

照片上，是一个穿着民国时期学生装的年轻女子。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，眉眼清秀，气质温婉。

照片的背面，用隽秀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小字：

**“摄于民国二十三年，青雾山。苏晚萤。”**

沈青梧拿着照片的手，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照片上的女人，和那个自称“苏晚萤”的怪物，长得并不一样。但她的眉宇间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。

他猛地想起来了！那个怪物在人皮剥落、露出林微的脸之前，它自己的脸，就是照片上这张脸！

苏晚萤……竟然是真实存在过的人！

她不是那个怪物，她只是那个怪物的第一张“人皮”！

那么，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？它来自哪里？它真的已经死了吗？

一个更深的恐惧，攫住了沈青梧的心。

他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，调查关于青雾山、关于那个小镇的一切历史。他在一个尘封多年的县志角落里，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记载。

民国二十三年，青雾山下，曾发生过一起离奇的失踪案。一个名叫苏晚萤的女学生，在与未婚夫成亲前夜，离奇失踪。她的未婚夫悲痛欲绝，上山寻找，也再没有回来。后来，有人说在山顶的老榕树下，看到过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在哭泣。

从那以后，青雾山的“画皮娘”传说，便开始流传开来。

沈青梧终于明白了。那个怪物，是一个盘踞在青雾山老榕树下的古老怨灵。它没有固定的形态，它靠夺取别人的皮囊和情感为生。第一个受害者，就是苏晚萤。从此，它便借着“苏晚萤”的身份，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猎杀。

而它，并没有死。

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实体。只要那棵老榕树还在，只要人世间的爱恨情仇还在，它就不会消失。

沈青楠用生命杀死的，只是它当时的一个“宿主”而已。

这个认知，让沈青梧不寒而栗。

他关掉电脑，走到窗边。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，车水马龙。

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，那是一张憔悴而疲惫的脸。

他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
那天在山顶，哥哥抱着怪物冲向悬崖时，那怪物黑雾缭绕的身体里，似乎有一缕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黑气，飘了出来，飘向了他所在的方向。

当时他悲痛欲绝，并没有在意。

现在想来……

沈青梧缓缓抬起自己的手，看着手心里的纹路。他感觉自己的身体，似乎比以前……冷了一些。

他慢慢地转过身，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。

他走到书桌前，拿起笔，在一个新的文档里，敲下了一行字。

“故事，还没有结束。”

【或许，从我开始调查它的那一刻起，我就已经成了它的下一个目标。】

【它没有死，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，寄生在了我的身上。寄生在我对哥哥的思念里，寄生在我对真相的执念里。】

他打了个寒颤，却又控制不住地，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。

他打开一个交友软件，看着上面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的头像，轻轻敲击键盘，发出了一个好友申请。

“你好，我叫……青梧。”

窗外的夜色，更深了。

一个新的轮回，似乎即将开始。

**终章：镜中人**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沈青梧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。他按时更新小说，偶尔出门散步，像一个普通的独居青年。

但他自己知道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
他开始变得不喜欢阳光，白天总是拉着厚厚的窗帘。他不再需要睡眠，却从不感到疲倦。他的饭量变得很小，对食物失去了兴趣，唯一能让他提起精神的，似乎是网络上那些充满了浓烈情感的爱情故事。

他开始对镜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。

每次不经意间瞥到镜中的自己，他总觉得那张脸很陌生。皮肤变得越来越白，几乎看不到血色，而那双眼睛，则越来越深，深得像两个黑洞，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。

更可怕的是，他的影子。

有一天，他路过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，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。

阳光下，他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和自己的影子。

他试着抬起右手，慢慢地挥了挥。

玻璃墙上，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青年，同步地抬起了右手。

但是……他的影子，却慢了半拍。

那微不可查的延迟，像是一道惊雷，在他脑中炸响。

【它在我身体里。】

这个念头，不再是猜测，而是被证实的、冰冷的事实。

它没有死。它在那天晚上，趁着他心神大乱之际，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身体，将他变成了新的宿主。

沈青梧靠在冰冷的玻璃墙上，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。他想尖叫，想求救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“自己”，掌控着这具躯壳。

那个“它”，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反抗。

他的脑海里，响起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，空洞而古老。

“放弃吧。你的执念，你的悲伤，你的孤独，都是我最好的养料。是你，把我引到了你身上。”

“不……”沈青梧在心里呐喊。

“很快，你就会彻底消失。而我，会用你的身份，你的才华，去吸引更多、更新鲜的‘养料’。你写的故事不是很受欢迎吗？看，我们已经有第一个猎物了。”

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。

沈青梧的眼前，浮现出那个交友软件上女孩的脸。那个女孩，已经被他的小说深深吸引，成了他的忠实读者，这几天，他们聊得很投缘。

“不！不准碰她！”

“这可由不得你。”

沈青梧感觉自己的身体，不受控制地站直了。他的脸上，浮现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、温柔而迷人的微笑。

他看到“自己”拿出手机，给那个女孩发了一条信息。

“晚上有空吗？想请你吃饭，聊一聊我新书的构思。”

信息很快得到了回复：“好啊！我的荣幸！”

“他”收起手机，迈开脚步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步伐从容，姿态优雅，每一步都像是精确计算过一样。

沈青梧的意识，在一点点沉沦。他感觉自己被拖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。

他最后看到的画面，是“自己”走过一面镜子时，镜子里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，嘴角勾起了一抹森然的、得意的笑容。

而镜子里的那双眼睛，已经完全变成了纯粹的、没有任何情感的漆黑。

【不……谁来……救救我……】

这是他最后的、微弱的求救。

然后，他的世界，便彻底陷入了黑暗。

城市里，华灯初上。

一个面容清秀、气质温文尔雅的年轻作家，走出家门，赴一场精心策划的约会。

没有人知道，在那副英俊的皮囊之下，藏着一个延续了百年的古老传说。

画皮娘的故事，还在继续。

只是这一次，他不再是新娘。